2021-04-06 基督教論壇報 / 藝文影視

當死亡向我們拋出直球 從紀錄片《生命終局》談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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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楊薛菁

碩大的鐘,斜掛在蒼白的燈光下,城市的天際線漂浮在灰濛的天色中。拉長的景深裡是病室的暗影,以及生命體徵監測器單調卻固執的短音。這是《生命終局》(End Game)影片的開場,幾個沒有溫度的空景,濃厚的灰色調,讓畫面近似黑白,掩蓋了真實的色彩。影片簡介說:「描述重症病患迎接無可避免的結局之際,與傑出的執業醫生面對面,力圖改變大眾對生死的看法⋯⋯。」

然而,在這群像式的人物記錄中,我看到更多關於選擇,關於人性。導演的敘事赤裸而平淡,真實記錄幾組面對臨終問題的家庭與個人,如何在本能和情感的趨使下,做出抉擇。直敘的鏡頭語言,沒有雕琢,如同中國的潑墨山水,留下更多空白,由觀者自行領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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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個生命終局

生與死的拉鋸―米,45歲,伊朗裔女子。在她臨終的進程中,家人各自懷抱著痛苦糾結。

當醫生提出「臨終關懷」1的議題, 母親維姬非常抗拒。即使不願女兒受病痛折磨,但臨終關懷這個詞,意味著死亡將近,敗局已定。因為對死亡、對痛苦,以及對親情的焦慮,她抗拒著現實。丈夫漢米德一直抱著希望,認為米還有勝算。在親人的執著中,米鼓舞著自己,期待著能自理、再走路的一天,然而那一天終究沒有到來。

懵懂而失真―琴曾是一名護士,過去40年的職業生涯,看盡他人生死。然而,當醫生建議她接受緩和療法2,面對自己生命的終局,琴感到懵懂而失真。她對丈夫說:「我尚未準備接受臨終關懷,因為那是生命最終要做的事,彷彿標記著:好了!你該走了!」但過去累積的職業經驗,使她理性地選擇離開醫院,回到家中安詳過世。

也無風雨也無晴―楚先生66歲,亞裔男性。他似乎很豁達,搬進臨終關懷病房後,總是安靜地任由護士餵食、照顧、擺弄,臉上經常帶著淡淡的微笑,彷彿一切已經通透,對將來的結局,坦然也了然。

奮戰的勇士―珮因子宮癌病灶快速發展,住進臨終關懷病房。但她選擇不放棄,決定接受化療奮戰到底。當社工問她:「妳如何知道這是正確的道路?」珮回答:「任何削減人生時日的事都不該做。」「每一刻都是禮物。」在她的意識裡,奮戰到底,才能不削減人生;爭取更多時間,方算不辜負自己。然而,不管珮的意志如何堅定,化療開始前,她離開了人世。

哲人的思索―思科拉在診間和主持臨終關懷的米勒醫生展開深富哲理的對談:

思科拉:「我不能和死亡成為朋友,我愛活著。」
米勒:「我要妳做的功課,是和死亡建立關係,減少對未知事物的恐懼。」
思科拉:「令人恐懼的是未知和無法控制。」
米勒:「這種未知是指臨終的感覺?或是死亡像甚麼?既然不能知道也無從改變,或許我們可以適應?臨終的感覺才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,我們可以學會應對未知的神秘感。」
思科拉:「也許可以多相信一點(trusting a bit)。死亡可能很糟糕,也可能很美好。」

因為「多相信一點」,思科拉坦然面對終局,在丈夫的陪伴下於家中安然過世。

五個終局,五種選擇;或奮戰,或坦然,或懵懂,或清醒⋯⋯。面對死亡,我們是否真有選擇的權力?理想中,人似乎可以和死亡對弈找到出路,但現實呢?

衰亡的過程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,它是生命進程的一部分,從受胎的那一剎那,生就和死共伴共舞。我們的選擇只是在死亡到來之前,如何直視困難,面對現實,安樂地畫上句點。

生死何所欲?

「痛苦來自於差距,理想和現實世界的差距。」(米勒醫生)

《生命終局》試著從病人、家屬和醫生三種不同的角度來看「臨終關懷」,記錄下不同立場,對死生大事的反應。

理性上,人們可以接受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;然而情感上,逃避死亡是天性。正如片中潘堤萊醫生所說:「考慮如何死亡的都是健康人,一旦生病,只想著如何活下去。」

緊攢希望,是每個重症病人心念之所在,多數的當事者對「將死」的宣告,常常缺乏迫切的現實感。從認知到內化接受是緩慢而困難的過程。只有在死亡真正臨到的那一刻,才能成為現實。因此,我們看見病人不切實際的期盼;看到家人反覆掙扎的情感。當想要的狀態和實際的發展,差距越來越大,痛苦也就越來越深。

受訪對象之一的米勒醫生,是舊金山禪意臨終關懷計畫的主要負責人。他談到:「面對重病,有人沉著,有人無法接受。惟有不再比較過去和現在,才能適應現實,進而帶病生活,接受疾病;應對我們無法掌握的一切因素,重塑自己。」

所以「臨終關懷」的原則是直視困難,面對痛苦,在坦誠中接受脆弱;在交流中以愛支持,回歸到人之為人,生命最基本的尊嚴。

19世紀的特魯多(Edward Livingston Trudeau)醫生在他的墓誌銘寫著:

「偶爾治癒,常常緩解,總能安慰。」(To cure sometimes, to relieve often, to comfort always.)

簡單直白說出醫療的侷限性。醫學並非脫離生死的出路,也不是對峙的山頭,救死扶傷只有在「可逆」的條件下,才有意義。當健康進入「不可逆」的狀態,是否該放下不切實際的期待,好好思索:甚麼是對自己最有價值的幸福?肉體的生命必有終點,我所求為何,我想要的終局是甚麼?為一切做準備,才能不留下痛苦和遺憾。

不思量,自難忘

2011農曆年前,突然接到家人從臺灣打來的電話。姊姊說90高齡的父親得了急性肺炎,血氧濃度只有60%。醫生詢問是否接受插管?這生死一線的决定,委實難以取決,因而徵詢我的想法。

當時正值隆冬,站在窗前看著庭院的風拂過一棵老樹,竟讓我跟著簌簌顫抖。傳道書的一段話浮上心頭:「生有時,死有時;栽種有時,拔出栽種也有時。」(傳道書3:2)

我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:「夠了,插管太痛苦。」

也許是因為退化,父親晚年罹患嚴重的被害妄想,終日躁鬱難安。以他的精神狀態而言,除了插管的痛苦,還有不能自主、無法免於恐懼的心情。這樣延續下來的生命,可會是他想要的?

因為我的決定,父親沒有插管。兩天後,當我飛越太平洋朝他奔去,在古坑收費站,接獲他的死訊。當時他人在嘉義榮總,高速公路20分鐘的距離,成了一輩子的遺憾。這遺憾除了沒能見上一面,也包括我永遠無從知曉,我為他做的決定,是不是他想要的選擇?

多年過去,回想起父親,我常陷入深深的自責,心裡盤繞著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題:我的決定,是否剝奪了他活下去的機會?⋯⋯如果當初⋯⋯如果⋯⋯。這些念頭經常糾結纏繞。

所以,請不要把臨終的計畫和決定,留給我們所愛的人,因為太沉重。

華人文化的生死觀

生死議題,經常出現在哲學的思辨。然而,華人諱談生死。這個現象,除了人的天性喜歡趨吉避凶,影響我們千年的儒家文化,也可提供一些線索。

儒家的生死觀是入世的。孔子說:

「未知生,焉知死?」意思是「如何好好活著都不明白,談甚麼死後的事?」

對儒家而言,「生」是核心,大多圍繞著「活著該做甚麼」來立說。認為人必須創造「影響社會」的價值,生存和死亡才有意義。因此追求「立德、立功、立言」三不朽。可以說,儒家是「現實」的,影響後世對死亡和未知避而不談、諱莫如深的態度。

其次,影響華人至鉅的還有佛、道思想。

《莊子‧至樂篇》講述一個故事:莊子之妻過世,惠子前去弔唁,看見莊子鼓盆而歌。莊子向惠子談論其妻之死:

「⋯⋯她最初是沒有生命;不僅沒有生命,也沒有形體;不僅沒有形體,也沒有氣息。在渾沌恍忽之間,經過變化而產生氣息,又經過變化而產生形體,再變化而產生生命。如今又變化而死。這種變化,就像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不止⋯⋯。」3 莊子把生死視如四季更迭,這個概念和佛教的「成、住、壞、空」在意義上相近。

佛、道兩家在後來的發展中,也衍生出生、死兩界的論點。

他們主要的分歧在於:道教主張人的生命由元氣構成,肉體是精神的依託,要擺脫死亡,就要追求延年養生、肉體成仙。而佛教則主張四大皆空,一切都是幻象,追求的目標是「涅槃」,回歸渾沌、無,來脫離生死輪迴。

然而,生命真的是生於虛無,也歸於虛無嗎?

十四世達賴喇嘛在他的《生死書》中寫到:「一個世界系統的形成,依賴許多因緣產生,因緣本身是由因所造成的現象,這些現象必然是由創造神 ⋯⋯所造成。」4

許多宗教殊途同歸,最終回到一個核心:「有一位創造神」。創造神掌管著萬有的法則與奧秘,生死的問題必須回到神的面前才有出路。

基督徒的「向死而生」

對基督徒而言,生死的問題,是罪的問題,因為罪的工價乃是死。

神在創世之初,以自己的形像造人,造的是有靈的活人,在祂的計畫裡,要將永生賜給人。但亞當漠視神的命令,聽從夏娃,吃了善惡樹的果子,把惡帶進生命。辨別善惡的能力讓他認識了惡,懂得做惡,於是罪從他入了世界。

亞當犯罪後並沒有立刻死亡,而是和神有了隔閡,躲避神。他離開神永恆的光照,服在死亡的權下日漸衰亡,人性的敗壞也一代代延續。但造人之初,神給人的氣息裡有祂的靈,人在冥冥中知道永生,却因罪的隔閡與死的權勢而不可得,痛苦與恐懼也由此而來。

但過犯不如恩賜,神愛世人,為人預備了救恩:祂賜下獨生子耶穌基督,以祂的血為祭,替世人贖罪。當耶穌死在十字架上,耶路撒冷聖殿的幔子從中裂開,神和人的隔閡被打破,人因著耶穌的寶血,得以重新回到神面前。三日後復活的耶穌,讓我們看見不能被死拘禁,向死而生的永恆,帶給基督徒脫離死亡權勢的確據。

因此,基督徒生死觀的重中之重是:我們必須重新回到神面前,願意「接受耶穌基督為救主」,才能使我們因祂的寶血、祂的復活,戰勝掌死權的魔鬼,而不再服於死亡的權下。

然而,所謂「離開死亡的轄制」,並非指肉體可以脫離自然運行的規律而不朽。人的生命有屬肉體和屬靈性兩個部分。身體衰亡後,仍要化為塵土,回歸自然,但靈魂卻要回歸神那裡。如傳道書12 章7節所說:「塵土仍歸於地,靈仍歸於賜靈的上帝。」

對基督徒而言,人生如客旅,肉體的毀壞如同拆掉地上的帳棚,使靈魂能從寄居的地方返鄉,回到天家;由短暫的旅程進入永恆的國度。

▲因基督徒有永生盼望、永遠平安,死亡亦如蝴蝶破繭而出的蛻變,是從今生的客旅回到永恆天家的過程。

生是體驗,死是回歸

在《生命終局》裡,思科拉女士的一段話,令人玩味。

她說:「也許要多相信一點。」旋即說:「我現在這個階段(臨終)很美好。」她所說的「多相信一點」,究竟是相信甚麼?為甚麼會以美好來形容走向死亡的狀態?

有句歌詞或許可以拿來引申:「It’s easier to be a believer」,作個相信的人會比較容易。

如果你對死亡的現象,有一定的信仰,死亡就不那麼可怕。我對思科拉談話的解讀是:可以再多相信神的帶領一點。當她相信即將跨越的終點並不是最後的終點,也體驗到神在這段歷程的安慰與同在,「美妙」自然是衷心的讚美。

生死本是深奧的課題,沒有任何逝者可以回來告訴我們死亡的「實相」。路加福音裡的財主,只能在陰間受苦,卻不能回來警告他的兄弟。但神透過各種方式,包括耶穌基督的受難復活,向世人提醒死亡的真實、永生的可能。也讓我們看見,所選擇的信念會帶我們走向不同的彼岸。

人若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,必然要為「終點」找到肉體的安頓,和靈魂的解答。

身為基督徒,我們相信神按照祂美好的旨意,使環境成為塑造我們的契機,讓我們在生活中經歷神,體驗祂的同在,到了時候,可以卸下世上的勞苦,歡然安息。所以許多基督徒的訃聞,寫的是「慶賀(逝者)生命」;葬禮上緬懷多於哀痛,祝福代替悲傷。因為死亡對基督徒而言,是從今生的客旅回到永恆天家的過程,確知生命有永生的盼望,在神那裡有永恆的平安。

正視死亡,認識並接納肉體生命的有限,學會數算自己的日子,讓我們更珍惜、積極地面對活著的每一刻,創造更有意義的價值。就像保羅所說的:「因我活著就是基督,我死了就有益處。」(腓立比書1:21)

所以,當死亡向我們拋出直球,那就迎著它用力揮棒吧!也許能擊出一記美妙的home run.

註:
1.臨終關懷(Hospice),通常施於疾病末期的患者。提倡以安寧緩和的方式對患者進行護理,提供社會、心理和靈性的支持,使之能提高生活的品質與尊嚴,更安詳平和地離開人世。
2.緩和醫療(Palliative care),又稱姑息療法,是臨終關懷的延伸。緩和治療的目的,旨在提供整合性照護或改善病人的生活品質,可提供臨床治療。而臨終關懷是從治療疾病轉向支持與緩解症狀的照護。
3.《莊子‧至樂篇》原文節錄:「⋯⋯察其始而本無生,非徒無生也,而本無形,非徒無形也,而本無氣。雜乎芒芴之間,變而有氣,氣變而有形,形變而有生,今又變而之死,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⋯⋯。」
4.節錄於《達賴生死書》第三章。

〔作者簡介〕
楊薛菁,現居美國德州,喜歡歷史,喜愛閱讀,認為最快樂的事是散步和放空。

本文摘自《神國雜誌》(63期:神國知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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